第48章 轰炸48(1 / 2)

八月中旬终于有丹尼斯的消息传来,但却不是他亲笔写来的回信,而是一封由电报机打出来的讣告。拉米安对着那封讣告端详许久,最终也没有把它交给艾米和科尔夫人。

晚上借着月光,拉米安坐在床头又一遍翻看印着丹尼斯讣告的那张传真纸。死亡时间就是他们回来的那天,死因是在英国西线的战事中被炸得灰飞烟灭,尸首被炸弹爆炸时高达上千的温度磨灭得干干净净,一队的士兵拼都拼不出一具有手有脚的尸体。然后一份份讣告就像流水线生产的一样排着队送入英国各地,轻飘飘的一张纸,轻飘飘的一条命。

挥之不去的描述死亡的单词就像一大群蝌蚪一样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毫无规律、没有章法地挤压自己脑海中与之相对的词。拉米安难受地狠狠闭了闭眼,这种如同黑色小虫啃食白糯米团子一样的感觉让他从心底里地厌恶,厌恶到连感官都受到影响。但他还是总忍不住再看一遍,一边看一边想象着自己从脑子里清除那些黑色的污秽。

汤姆坐在书桌前写日记,他抬头就能看到拉米安紧紧皱着的一张脸,于是草草画完最后一个字母,没点上末尾的句号就心不在焉地把本子给合上。他踱步到拉米安身边,强制性地把传真纸从友人手里抽出来扔到桌上,抬眼注视面前的银发男孩:“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这种事。”

“哪种?”

“死亡。”汤姆的声音压得很低,他俯下身,额头抵在拉米安的额头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不要为不必要的人伤心流泪,死亡太稀松平常了——这是你教我的。”

“亲爱的,丹尼斯和你的交集并不多,他甚至一直在欺负我们,这种人死不足惜。”他的语气冷漠而又刻薄,不轻不重地以头在拉米安脑门上磕了一下,“别再读了,所有人的生命都一样轻,只不过他恰好遇上一阵狂风罢了。”

拉米安在对方打在脸上的呼吸间忘词了一瞬,年轻男孩亲昵的小动作让他心跳不已。他故作镇定地扶着汤姆的肩将对方推开一点,以一种刻板,甚至有些冷漠的声音反驳道:“没有人会习惯死亡,至少从我的主观角度上来看是这样的。陌生人的死亡不过是文字一行照片一张,可丹尼斯在我眼前晃悠了有三四年,他的死不比安娜轻还是重,瞧见了,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我只是在想,生命实在太过易折,死亡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如此的仓促草率,如果讣告里死去的人是我,那我甚至来不及给你留下一句遗嘱……”

“好了!把你多余的想象力和同理心都收起来!没必要去共情一个死人。”他们对对方实在太过熟稔,当汤姆神色中表露哪怕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厌烦,拉米安也会顺从地闭上嘴,眨着眼睛伸手去抚对方可能将要皱起的眉毛。

汤姆沉吟了片刻,不悦的表情慢慢悠悠不加掩饰地攀上他英俊的脸庞,真情实意里掺杂了不知道几分装腔作势地威胁拉米安:“我不喜欢你谈论死亡的言论,尤其不喜欢你试图告诉我当你身临其境时的想法,这种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推理的东西没有任何用处,除非你只是想博得我的关注和担忧,否则就别再说了。拉米安,我一个人活着就已经够累了,别让我再为你的安危担惊受怕。”

拉米安的思维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将这段话里的信息进行提取并翻译,然后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乐不可支地笑出声:“相信我亲爱的,你完全可以把‘我担心你,不要拿性命开玩笑’这句话说得更直白点。”他抵在汤姆额间的手指向外一拨,把男孩乱糟糟垂下来的卷发拢到耳后去,手指垂下来时正好擦过对方的耳廓。拉米安把唇贴近那里,像咬着颗易碎的糖果般轻言细语:“我为你的关心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

这个动作亲昵得过分,倘若汤姆再大一点就会发现拉米安已经贴近了他们纯洁关系的边界线,他一定不会怀疑对方是故意这么做的。不过他现在还尚且年轻,对爱情的描述仅停留在和女孩牵着手在夜晚的森林里散步,因此也不明白心口的痒意到底从何而来。

汤姆别过头,努力地忽略掉耳边拉米安吐出的热气。他一时找不出回复拉米安的话来,他那丰富的词汇量和能言善辩地嘴短暂地失灵了,只能越过前面的步骤跳到他现在能说的任何其他东西:“穿好你的鞋子,滚去睡觉。”

“好吧,晚安汤姆。”拉米安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他这几天都穿着鞋子睡觉,不确定的未来像是挂在他心尖上的摇铃,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动荡不安。可能发生的事像钢琴线一样勒着他的大脑,一遍遍磨碾他的睡眠神经——穿着鞋也许能让他睡得好一点,至少知道自己随时能跑。

当汤姆第一次问起,他就坦诚地告诉对方:“我害怕。”

他不是怕死,只是害怕不能在这个卑劣腐烂的世界活下去。

夜深人静时,汤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耳边好像还残余着拉米安嘴唇上的温度。罪魁祸首显然也没睡着,汤姆知道对方最近睡眠不好,他从床上坐起身望向拉米安滴溜溜睁着的绿色眼瞳:“这么晚了还不睡?”

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隔着两步能走完的床间缝隙,拉米安对上友人黑不见光的眼眸,对他的明知故问感到好笑:“你不也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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